□池沙洲
电视剧《沉默的荣耀》在央视播出后,海峡两岸掀起了现象级的观看与讨论热潮。剧中人物全部采用真名实姓,每一段剧情都尽量还原史实,这在国产谍战剧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唯有40年前钱壮飞之子钱江导演的电影《金陵之夜》可与之媲美。
观众在被剧情的张力、细节的考究、演技的精湛折服的同时,也深深为英烈们善恶分明、机敏果断、大义凛然的精神所感动。
在第14集中,朱枫与吴石的夫人王碧奎有一段交流。她自言老家是宁波镇海,现用名“朱谌之”是沙孟海先生给她起的(其书法师从沙孟海),很想出来做事(不愿只当一名家庭妇女),在上海开过钱庄、办过书店,后来在香港做生意,现在来台湾帮女儿带孩子(真实身份是共产党地下交通员)。
这一段对话不仅是朱枫身世与心志的部分袒露,更是在那个讲究三从四德、夫为妻纲的旧社会,在那个国民党官太太整日扎堆闲聊打麻将的环境中,展现了一个现代独立女性的思想、才干、情怀和魅力。
原先我脑海中的“红色女特工”标签从此被揭下,一个更加真实、丰满、立体的朱枫傲然屹立。
通过流行文化引发史海钩沉,朱枫的先烈形象被成功唤醒,并重新在国人的心中扎根,这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言归正传,我想说的是,朱枫的故居在哪里,却很少有人知道。
宁波市镇海中学的东南角,有一座木构红漆小楼,这里曾经是朱枫青少年时期生活过的地方——朱家花园,也是朱枫故居。《沉默的荣耀》播出后,据学校教师说,来参观、献花的人明显增多了。
如果校园的风景是本地的名胜古迹,这对学生来说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我想,至少会有一种自豪之情吧。因为,我小的时候就特别羡慕和向往在这样的学校上学。
我曾经根据手机地图定位,步入南昌市第二中学,瞻仰南昌起义时的叶挺指挥部旧址;也曾在校门保安的指引下,在山西省长子县第一中学内,寻访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崔府君庙大殿;在苏州第十中学采访时,我才意识到这里原是康乾南巡驻跸之地——苏州织造署旧址,也就是《红楼梦》中大观园的疑似原型之一,校园里“江南三大名石”之一的瑞云峰更让我惊艳;在昆明,被导航误导,走了不少冤枉路,我终于在云南师范大学校园内找到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旧址……
有的学校有一处古迹,便成镇校之宝;有的学校有不止一处,能让师生如数家珍。
有的校内古迹与所在学校的校史相关。比如位于绍兴上虞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保存并修复了建校时的几乎所有建筑,包括仰山楼、一字楼、矩堂等早期校舍,以及夏丏尊“平屋”、丰子恺“小杨柳屋”、李叔同“晚晴山房”等校外名人故居。
有的则与校史无关,而与当地人文相关。比如镇海中学,除了朱枫故居,校园内还有始建于宋代的文庙(大成殿和泮池)、朱熹讲学的文昌阁、南宋摩崖石刻、镇海口海防遗址、俞大猷生祠碑、林则徐纪念堂、柔石亭等20多处景观,其中有3处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说到这里,我的眼前已经跳出了两个字——“财富”。
任何一处古迹的留存于世,都是在大浪淘沙般的时间长河中、在幸运之神冥冥之中的眷顾下,有识之士们一代又一代共同努力的结果。
而古迹与校园的融为一体,这得凭借极小概率的因缘际会才能达成,把它看成是上天的恩赐亦不为过。
其实,哪怕是“借景”也是极为难得的。我曾站在南京市科利华中学的教学楼楼顶,近距离观赏明城墙与玄武湖全景,有一种VIP占据最佳观赏点的感觉,那种震撼不可言喻。
此时,我的眼前又跳出了两个字——“无价”。
当多少新建学校不惜花重金造景,却又为“树小墙新画不古”而烦恼时;当一些学校复刻乡土文化印迹,为校园文化品牌孜孜以求时;当更多的学校看到内部文化资源的贫弱,为学生规划车程30分钟半径游学区时;坐拥古迹的那些学校,早已近水楼台,将得天独厚的文化基因注入了学子的血脉之中。
虽然学校的“天资”有所不同,但有些学校懂得:教育比的是资源,而资源都已标好了价格,有些可以就地论价,有些可以失而复得,有些则不可复制,也不可再生。
曾经,为了扩大办学规模,为了追求更现代、更一流、更高端、更顶配,不少学校做了“违背祖宗的决定”,将校址与校园内无价的文化财富生生剥离。
我曾在江西上饶的信江书院,看过上饶市第一中学的校舍废墟。从有着传承关系的两个主体被剥离的那一天起,前来书院凭吊游览的人们再也听不到琅琅书声,而学子们的心里,也再难将信江之畔的文化圣地与母校联系起来。
多年前,我采访某市中心的一所初中,路过进门处的一个小水潭,看到它的形状和周边石雕的痕迹,不禁惊呼:“这难道不是泮池吗?”
校长告诉我,我是唯一一个看出这是泮池的访客。
过了几年,听说这所初中已经迁出,新入驻的是一所职业高中;又过了几年,听说这所职业高中也不在了,至于以泮池为特征的文庙旧址归属何人,不得而知。
我在想,古人讲究的那些风水、中轴线、拜孔礼……未必就是一种封建迷信,更有可能体现的是一种对教育的尊重,是为了让学生在学习之前正身平意、收心养性,达到最好的一种精神状态,然后在学习中形成凝神聚气、专心致志的心流,以期获得良好的学习效果。
你嫌弃文化,文化也会嫌弃你。恶果就是:文脉断绝、斯文扫地。
当相关部门将古迹托付给学校,让学校担负起保护、发扬和传承之责,三方实际上构成了一个互惠互利的稳固三角形。
校园古迹对学校的支撑力度之强大,仅从办学业绩就能看出来——那些学校几乎都是当地顶尖的学术高地。
从情感角度来讲,人生最易被铭记的关系除了亲情就是同窗之谊。然而,伴随那些年经济高速增长的盲目拆迁,在挖土机和推土机的轰鸣声中,校园里的许多好东西也殆无孑遗。
正如我曾就读的小学经历的遭遇。记忆中它是红墙黛瓦、绿草青青,前辈校友亲手种植的冬青树篱欣欣向荣,主楼正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8个毛体大字令人振奋,一切都在阳光的普照下,在回忆的光晕里。
我记得,我们学校当年被誉为“花园式学校”,浙江电影制片厂还在这里取景,拍摄了一部教育电影《心灵的火花》。
可是,20多年后,当我回到母校,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校园,原有的布局、建筑、景观像是被整体铲除,连根拔起。绿地和空地面积严重缩水,校舍则是众多钢筋混凝土结构互相连通在一起,给人压抑、窒息之感。
当然,我能理解,这种改造一定是逼不得已——为了解决城市人口暴增后的教育需求和市中心寸土寸金的现实矛盾。
我知道,少年的伊甸园再也回不去了,只能让它长留梦中。但我也相信,随着经济、文化和科技的发展,社会知识和智慧的积累,人的价值判断能力总体是在往上走的,将宝贝当成垃圾弃若敝屣的事一定会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