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浙江省休闲学会会长 刘慧梅
目前,教育似乎陷入了一场无休止的竞赛。学生的日程表被切割成精确的方格,上课时间分秒必争,课余各类培训填满了每一个缝隙。我们似乎都遗忘了一个古老的真理:真正的智慧往往诞生于看似无用的闲暇时光。闲暇教育,这门被现代教育体系边缘化的必修课程,恰是解锁个体创造力与生命整全性的关键密码。
何谓闲暇?现代的闲暇是指去除维生时间和谋生时间(学习、工作)之后可由个人自由支配的时间。传统意义上,闲暇也指休闲。“休”的甲骨文看起来像一个人倚木而息的形态,表示身心放松,也有美好、喜悦和幸福之意。在西方,“闲暇”一词与“学校”同源,皆源自古希腊语,意为“空闲时间”与“学习与沉思的场所”。闲暇教育,正是引导学生理解、珍视并创造性运用闲暇时间,涵养性情、唤醒潜能、提升生命质量的智慧实践。哲学家约瑟夫·皮珀在其经典著作《闲暇:文化的基础》中强调,闲暇是“一种灵魂的积极状态,一种接受现实馈赠的能力”。它区别于被动的休息与娱乐,其核心在于自主性、创造性与超越性。
闲暇何以出智慧
为何说“闲暇出智慧”?奥秘深藏于人类认知的本质规律之中。现代神经科学揭示,大脑的默认模式网络在“走神”与“放空”时最为活跃,这正是灵感迸发与深度思考的生理基础。历史亦反复证明,人类文明的重大突破常孕育于闲暇之中。中华文明的历史长卷,为此提供了丰富而有力的注脚:张衡于公务之余仰望星空的闲暇沉思,催生了人类首台地震方位测定仪的巧妙构想;沈括于梦溪园闲居的宁静岁月中,潜心完成了百科全书式的《梦溪笔谈》,这一著作记载了当时众多领先世界的科学发现与技术创见;袁隆平在杂交水稻攻关的胶着时刻,于田间散步的片刻放松间,敏锐捕捉到那株改写农业历史的野生稻。正如爱因斯坦所说:“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而想象力最丰饶的苗床,正是无拘无束的闲暇时光。这些照亮人类文明史的、突然获得灵感或顿悟的“尤里卡时刻”,无不是闲暇的慷慨馈赠。
为何需要闲暇教育
然而,审视当下学生的闲暇生态,景象令人忧思。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调查发现,城市中小学生每天可支配的自由时间只有68分钟。更为堪忧的是,有限的闲暇时间也在悄然异化。当现实中的闲暇时间被剥夺,虚拟世界成为避难所。短视频、网游、社交媒体以即时快感填补了学生内心的空虚,却导致了他们注意力碎片化、深度思考能力退化及现实社交疏离,也导致了他们对生活失去兴趣,更导致了亲子关系紧张。因长期缺乏自主规划闲暇时间的经验,学生普遍表现出选择困难、兴趣匮乏、创造力薄弱及情绪调节能力不足。当“无聊”成为最频繁的情绪体验,其背后是自我探索与意义建构能力的缺失。很多学生到了大学阶段还缺乏自主安排时间的能力,沉溺网络,迷失自我,导致退学或更严重的后果。更深层的问题在于价值认知的偏差。在激烈的教育竞争氛围下,相当一部分家长潜意识中将闲暇等同于“放纵”或“浪费”,笃信“闲着不如多学一项技能”。这种根深蒂固的焦虑感,不断挤压着学生本应自由奔跑、仰望星空的精神领地。
闲暇不是时间的空白,而是灵魂的留白。忽视闲暇教育的代价,沉重而深远。缺乏在自由时间中学习自我调节、处理挫折的机会,导致学生抑郁、焦虑等心理问题的发生率持续攀升。当生活中的每一分钟都被严密规划和高效利用,冒险精神和原创思维便失去了滋生的空间,取而代之的是对标准答案的依赖和创造力的日渐凋萎,这也意味着我们愈加无法回答“钱学森之问”。
如何进行闲暇教育
破解困局,重启被遗忘的闲暇教育密码,急需家庭与学校的协同努力,转变观念,付诸行动。
于教师而言,需从单纯的知识传授者与课程设计者,拓展为闲暇智慧的启蒙者。首先,教师要给学生和家长传播正确的闲暇教育理念。只有转变理念和观念,才会带来行动的改变。让学生和家长明白闲暇的“无用之用”,重新发现闲暇的价值。将发呆时天马行空的自由、玩泥巴时纯粹感官的快乐、仰望云朵时无目的的浪漫等这些被现代文明遗忘的珍宝,郑重地归还每个正在经历童年消逝的学生。其次,学校要给学生留有闲暇时间。正如陶行知所说:“把儿童全部时间占据,使儿童失去学习人生的机会,养成无意创造的倾向,到成人时,即使有时间,也不知道怎样下手去发挥他的创造力了。”最后,将“闲暇指导”纳入教育体系至关重要。通过专门的课程或主题活动,教会学生辨析何为明智休闲、何为失范休闲,并学习时间管理、媒介素养、休闲技能等,切实提升他们丰富生命、善用闲暇的能力。
对家长来说,转变的核心在于从焦虑的“监工”角色,回归为情感支持的“守护者”。一是要破除对闲暇的功利化认知,深刻理解“无用之用,方为大用”的哲理。允许孩子拥有发呆、漫无目的地闲逛或专注做一件看似无意义手工的时间,相信这是孩子发展想象力、问题解决能力和内在驱动力的核心途径。二是积极建设健康的家庭闲暇文化。比如:在客厅、餐桌旁边放置随手可取的书本,设立“无屏幕晚餐时间”,让家人专注于面对面的交流;组织周末徒步、家庭读书会、共赏一部经典电影等活动。这些精心营造的微环境,是滋养闲暇精神的温暖港湾。三是发挥无可替代的榜样力量。当家长自身展现出对阅读、艺术、运动或某项爱好的真诚热爱与投入时,这种无声的身教远胜于空洞的说教。四是要“赋权”而非“管控”。要与孩子平等协商制订闲暇计划,尊重他们的选择——即使有些选择在成人眼中显得幼稚或低效。正是在一次次的自主决策中,孩子才能逐渐学会管理时间、认识自我,并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这是闲暇教育赠予他们终身受益的礼物。
当然,构建支持性的社会系统同样不可或缺。社区资源应更广泛地向学生敞开怀抱。图书馆、博物馆、科技馆、青少年宫等机构可延长开放时间,尤其要在周末和晚间,策划和举办更多免费或低收费的兴趣工作坊活动、讲座等。在城市规划与建设中,设计者需注重创造安全、便利、能激发活力的公共空间,如社区公园、街头球场、非正式的聚会角落,让学生有地方可去、有空间可玩。媒体亦肩负着重要责任,应自觉抵制过度娱乐化、碎片化内容的传播,主动制作并推广启迪思考、陶冶情操、教授健康休闲方式的优质节目,为学生的闲暇生活提供积极引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