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外国语学校 李 芳
读好作品对写好文章有莫大的作用，但好作品的“好”很难说尽，鉴赏经典小说中“看客”形象的塑造，可以让学生感受文学语言的微妙之处。
先看鲁迅《祝福》中的看客：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眼泪何以停在眼角？因为，它是“老女人”硬生生挤出的眼泪，装装样子，表表同情，泪不由衷，自然只有一星半点。她们围拢来，意在刺探祥林嫂之不幸，拥有新鲜谈资，给无聊生活以刺激。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在《树上的男爵》中，把木桶内聚在一起的蜗牛形容为“饶舌女人”，看着腻味；英国作家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中将这种“善良”泛滥者形容为“食尸鬼”，见者悚然。鲁迅《祝福》中的文字，将祥林嫂被消费、被耻笑、被迫害的境遇含蓄精妙地刻画出来。
再看鲁彦《黄金》中的看客：
陈四桥虽然是一个偏僻冷静的乡村，四面围着山，不通轮船，不通火车，村里的人不大往城里去，城里的人也不大到村里来。但每一家人家却是设着无线电话的，关于村中和附近地方的消息，无论大小，他们立刻就会知道，而且，这样的详细，这样的清楚，仿佛是他们自己做的一般。……不到半天，这消息便会由他们自设的无线电话传遍陈四桥，由家家户户的门缝里窗隙里钻了进去，仿佛阳光似的，风似的。
《黄金》的名气虽不及《祝福》，但对人们麻木空虚、自私庸俗本性的披露却毫不逊色。“无线电话”不是由电话线串联起来的，而是由无数口耳自觉而精密地串联起来的，一传十，十传百，每个人都可以是一台电话机，陈四桥村百年前已创建极为发达的“无线网络”。人们在“冷笑你，诽谤你，尽力地欺侮你，没有一点人心”，如此揭示，真是入木三分。
再看萧红《呼兰河传》中的看客：
大神说，洗澡必得连洗三次，还有两次要洗的。于是人心大为振奋，困的也不困了，要回家睡觉的也精神了。这来看热闹的，不下三十人，个个眼睛发亮，人人精神百倍。看吧，洗一次就昏过去了，洗两次又该怎样呢？洗上三次，那可就不堪想象了。所以看热闹的人的心里，都满怀着秘密。
哪样的“秘密”呢？是光明正大地看这个十二岁却长得十五六岁那么高的小媳妇赤身裸体，是兴致盎然地看滚水怎样将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烫死，是看浑身像火炭那般热的身体怎么在冷水的刺激下醒来，是看她各种挣扎的样子各种无效的哀求，是看其婆婆如何郑重殷勤地配合着这项神圣的“驱鬼”盛举，是看人群中还有哪些患瘫病的挣扎前来赶这热闹集市，是看热闹不凡的呼兰河镇怎样创造奇闻趣事……“所以看热闹的人的心里，都满怀着秘密。”这一句简直力透纸背。正像莫言在《檀香刑》中的一句“土黄草绿的脸上，绽开了辉煌的微笑”。细思恐极，触目即痛，各怀秘密的看客哪个不是屠夫？
再看马尔克斯《巨翅老人》中的看客：
当残废人拔下他的羽毛去触摸他的残废处时；当缺乏同情心的人向他投掷石头想让他站起来，以便看看他的全身的时候，他都显到很有耐心。唯一使他不安的一次是有人用在牛身上烙印记的铁铲去烫他，他呆了那么长的时间动也不动一下，人们都以为他死了，可他却突然醒过来，用一种费解的语言表示愤怒，他眼里噙着泪水，扇动了两下翅膀，那翅膀带起的一阵旋风把鸡笼里的粪便和尘土卷起来，这恐怖的大风简直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
“残疾人”本就肢体不全，对生活不便和人生苦痛应该有更深的体会，应该对同样残疾的巨翅老人同病相怜，而事实却完全相反，残疾人偏偏带给巨翅老人新的伤痛。为何？残疾并没有让他善良，反而令其凶恶，想从更不幸的人身上寻求一种满足感。一个冷漠的社会扭曲了人的本性，仁意不存，爱已消亡。“有人用在牛身上烙印记的铁铲去烫他”这一细节，则是血气淋漓。巨翅老人只是一个被暴风雨吹落到人间的落难者，无端遭此炮烙酷刑，天理何在？
孔子曾言：“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正是通过阅读这些经典作品，学生对看客心理的揣摩渐渐深入，感受到看客的愚昧、粗鄙、冷漠、盲目和迷信，感受到看客所在的社会闭塞、死寂和无望。读着这一群又一群的看客，干的是“吃人”的行径，森然可怖，令人警醒。
学习要善于由此及彼，跳出死读书的泥淖，融会贯通，迁移创造，从而具有自省力和生产力，成为灵魂独立的个体。在深入理解看客形象之后，学生自然推及现实生活，评述如今的看客行径：人肉搜索、消费弱者、践踏尊严、道德绑架……然后反观自身，如何摒除看客心理，把良好语感化入笔端。
2015年，在第九届浙江省文学之星征文比赛中，我的学生王敏学荣膺高中组“文学之星”称号，在她的获奖作品《归来》中有如下描写：
而今天和往日不同，人们从阴暗的房间里倾巢而出，涌向镇上与大陆深处相连的那条公路。女人们像一群刚吃饱的麻雀，眼神却像饥肠辘辘的秃鹫——未婚年轻女性为显示自己的矜持，不断挺起白花花的胸脯，忍住不管在皮肤上蜿蜒爬行的热汗，只是用浸了过多香油而发硬的手帕遮住自己血红的嘴；已婚妇人聚在另一边，用自己才懂的逻辑将在场的每一只雏鸟议论个遍。男人们一边叫骂一边给自己扇风，时不时往欢闹的雏鸟那里瞟一眼，然后立马将视线飘到公路尽头，继续口中的脏话和诅咒。偶尔，人们会向她的屋子这里看一眼，企图从那毫无遮拦的窗中窥探到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安然端坐在阴影里，人们看不到她，因为外面的阳光太亮太刺眼，他们看不清清凉影子里昭然若揭的真相，于是每个人都在心里臆测，每一个都是引人入胜的故事，散发着豆蔻和咸鱼的味道。
《归来》全文共3173字，是一个关于等待的悲剧，此段为第4段，是为整个故事创设环境的关键部分。短短300余字，通过一个又一个细节，揭示一群以他人苦痛为乐的典型看客，冷漠和悲哀在文字间流淌。在这样一个小镇上，弱者势必得不到任何同情、任何救助，只会被踩踏入更深更黑的洞穴。敏学的成功，正是得益于广泛阅读、举一反三和灵动创造。
南京大学教授、作家毕飞宇说：“什么叫学习写作？说到底，就是学习阅读。你读明白了，你自然就写出来了。阅读的能力越强，写作的能力就越强。”语言环境对学生的语感形成至关重要，这要求教师首先是一个阅读者、一个语境建设者，才可能克服时空局限，引导学生潜心品读优秀作品，在不知不觉中生成语感，形成言说的内在驱动力，在语言实践中建构自己的语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