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事
□安吉县递铺镇第三小学 沈安仙
午夜,书房,灯一如既往地亮着,一支笔,一砚墨,一盏茶,一段悠扬的古琴曲,一切安宁而祥和。他静静地坐在书桌前,或是低头研读字帖,或是提笔蘸墨临写,在笔与纸的摩挲中,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
窗外吹来的暖风撩起宣纸一角,地板上散落着一些作品,都是今晚不尽如人意的新作。虽然被誉为“书法家”,但他从未降低对自己的要求,笔法或是章法上出现瑕疵,便弃之于地。书桌对面的磁性墙上,则是今夜略感满意的作品,但我知道它们只是暂贴于此,经过时间的冷处理,大部分作品的命运与地板上散落的那些一样。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亦如二十年前。那一年,我分配到了一个偏远的乡村。入夜,在教学楼顶楼,一个空置已久的旧教室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这一幕——几张高低不平的课桌拼凑起来的几案,一支笔,一砚墨,一杯茶,一个背影。夏日顶楼热气灼人,他却浑然不觉……我在门外默默地观望,而后轻轻地离去。
之后的一年多里,每个夜晚,我都可以抬头望见顶楼的灯光,在这个寂静的山坳里散发着倔强的光芒。有一天,山区气温降到零下十二度,女同事们约好吃完晚饭后早早上床捂着聊天。
我争分夺秒地洗漱,往外倒洗脸水时,竟然发现顶楼的灯光依旧明亮。我按捺不住好奇,悄悄地拾级而上。灯光下,还是那熟悉的背影,只是多了一台录音机,轻轻地传出一段优美的古筝旋律。
我推门而入,刺骨的寒风从破损的玻璃窗灌入,偌大的旧教室显得异常空旷——室内和室外一样寒冷。我不住地跺着脚:“天太冷了,今晚你也不歇吗?”
他笑着,一边蘸墨一边回答,“的确是冷哦!你看,连墨汁都冻起来了。”
我这才注意到,砚台边缘早已经结冰,只剩下中心的一个小孔充盈着黑色的液体……那一刻,我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轻轻触动。眼前这位学长用年复一年的坚守,用行动诠释着“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我悄悄地端了一张椅子坐到一旁,拿起桌上的墨条,细心地在砚台里研磨起来。
在墨与砚的摩擦中,那些因寒冷而集结的冰渣子慢慢融化了。我实在忍不住,边磨墨边道出了我一直藏在心中很久的问题:“作为语文教师,你的字已经足够好了,还有必要这样不停地练吗?”
他抬头望着我,隔着镜片我也能感受到他目光里的坚毅:“我从读师范开始就一直喜欢书法,我的梦想是五年能入省书法家协会,十年能进中国书法家协会。我希望能做一名专职的书法教师,做书法艺术的传承者!”
我怔住了,在这个没有电话,没有电视,更没有电脑网络,连调入中心小学都是奢望的闭塞小村落,这样的豪言壮语,对我来说无疑是天方夜谭。但是当我看到那散落一地,正反面都被写满的报纸,看到角落里那一张张原本属于村委会、医疗站、小杂货店的报纸被涂抹后整齐地叠得有一人多高的时候,那遥不可及的梦想似乎又被拉近了。
最终我和这个不高不帅不富,名叫董云的男同事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婚后第五个年头,正如他梦想的那样,他加入了浙江省书法家协会,第九个年头加入了中国书法家协会,成为当时湖州市最年轻的中国书协会员。十二年后,他调入安吉县递铺镇第三小学担任书法专职教师……
一直以为,当理想与现实合二为一时,生活的重心会有所改变。然而多年的坚守,书法已融入了他的生活,一切就会和呼吸、睡眠一样理所当然了:每晚运动或是应酬回家后,九点到十二点书房里的灯光依旧是小区里最晚的守候。他阅读各类书籍、钻研书法教学、临习碑帖,只是内容比原来更丰富。虽不苛求,但收获总是接踵而来:全国书法教师三笔字一等奖,浙江省书法教师教学成果一等奖,湖州市书法优质课一等奖……
“啪嗒,啪嗒!”磁钉吸附在墙上的声音把陷入沉思的我拉回现实,他将刚完成的新作贴在墙上,后退几步仔细地端详着。我轻轻走过去,他终于发现了我,我笑了:“看来你的大作完成了!”多年的默契,我们并不需要太多的言语。
我将他宽大的书桌理了理,将散乱摆放着的十几本书叠成一摞。他阅读的方式有些奇特——文学、书论、佛学、收藏、碑帖、语言文字、语文教学……不同类别的书籍总是交错地读着。我常常调侃他阅读种类之杂,应当属猪。
他却笑着说,这些最终都会沉淀下来,凝聚到每一个笔画中去,传承给每一个爱好书法的学生。
是的,一切都会传承,除了知识,除了技巧,还有一生做好一件事的执着匠心。